19 脐带
  何欣欣那边身处的环境很嘈杂,能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。
  「我喝酒呢。」她用轻快的语气说,但听起来没有醉意,「不过没事儿,他们自己聊挺high的,不需要我,说吧,啥事儿?」
  「是想问问关于你表姐的事情。」
  「哦哦,你还在查啊?」
  「嗯,是这样的,林楚一2024年3月,回你们这边参加葬礼,之后就留在你们这儿工作了对吧?」
  「对,但她没呆多久,嫌赚的少,又回去了。」
  「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回龙伏盖,你知道吗?」
  「这个呀,」何欣欣的口气变了,「我想想。」
  「是因为她家人说了什么?」
  何欣欣没有立刻给回应。她好像在思考,过了几秒,才用终于想起什么来的口吻说,「哦哦,她当时,嫌在华菱过得苦唄。」
  「她感觉在华菱找不到工作?」
  「也不是……」何欣欣的尾音拉长,「就,哎呀,我姨妈那个人吧,我觉得她跟我姨父差不多,就是好面子。」
  「什么意思?」
  又一辆汽车驶过,尖锐的鸣笛声把电话两头的人都瞎了一跳,何欣欣骂了句粗口,用有点生气的口吻说,「你等会儿。」
  柳琪坐在飘窗上,舒展双腿。从酒店房间往外看,能望见浅明的海岸线。夜幕之下,海湾像个巨大的深坑,黑漆漆一片,不时闪烁的灯光是漂浮在海湾里的浮标。
  「餵?」电话那头又传来了何欣欣的声音,这次她周围安静多了。
  「你说。」
  「欸,就是,我表姐买房这个事情,一开始,我们都以为是她自己要买的。因为我姨妈就这么跟我们说,说女儿非要在华菱买房,结果买了吧又嫌还房贷太累了,后来就辞职在家说要做裁缝画漫画啥的。」
  「……你姨妈这么说的?」
  「对,所以我们也都以为是我姐自己张罗着要买房的呀。然后2024,那年过完春节,我嫂子生病,走了,我表姐跟姨妈她俩就回来参加葬礼。她们回龙伏盖,我姐就住我爸妈家,我姨妈回去住我姥姥家——她之前都呆在华菱嘛,好久没见我姥姥了就。然后表姐就跟我们嘮嗑,说,房贷压力大,不想住了。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,原来是姨妈姨父想要买房子,不是她。」何欣欣开始把「我姐」和「我表姐」混着说了。一听就是独生子女,柳琪想。
  「林楚一听完这些是什么个反应?」
  「那肯定不高兴了。」
  怎么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不高兴。柳琪哑然失笑,但她决定沉默,由何欣欣继续讲下去。
  「我觉得啊,她本来也不想在那儿过了。消费又高,攒不下钱,她又找不到当地的人结婚。他们家就不该搁那儿买房。」何欣欣道,「反正她当下就挺不高兴的,因为我姨妈姨父也不想离开华菱——他们觉得在那儿过挺好的。我表姐就在那里说什么‘我是唯一的坏人’。」
  「她爸妈也在?」
  「没有,我姨父没回来,姨妈跟我外婆住呢。当时是我爸妈跟她还有我,大家一块嘮嗑。」
  「我明白了。然后呢?」
  「然后我爸妈就劝她,说让她回来龙伏盖工作得了。在这儿她能住我家,然后我爸帮她找找工作。」
  没记错的话,何欣欣的父亲是龙伏盖当地一个国企的领导,给林楚一找个工作听起来的确不难。但柳琪还记得林楚一的简歷,在龙伏盖的几个月里,她换了三份工,其中没有任何一家企业的天眼查数据里参保人数超过20个。
  「她是亲口跟你说,她不想在华菱呆了?」
  「她是这么说的,说什么‘不想再纵容他们了’,说只要自己回来工作了,她不会再还房贷,这样就能逼我姨妈姨父一把,让他们都离开华菱,把房子租出去。」
  柳琪很想说,这一听就是漏洞百出的计划啊。可站在林楚一的角度来说,人在长期重压后崩溃,怎么可能做出最理智的选择呢?
  柳琪听见自己说的是:「我还以为她会特别生气。」
  「害,我表姐她就不是那种会跟她爸妈急眼的人——不然这房子她都不能买。你别看她看起来冷冷的,其实一点也不爱跟人急。但她当时真的说了特别多,说什么只要回华菱,那房子就要继续供,没有一个人给她想办法,没有一个人帮她,说的都哽咽了。」
  柳琪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。
  「听起来好像很可怜。」
  「是有点吧,但我姨妈姨父就这性格,我跟你说,她当时就在家族群里跟大家打了电话,说自己要留在龙伏盖了,房贷也不还了,我姨妈还想让姨父问他们在省会的一个就是,就是……哦,大伯的女儿吧好像是——是我表姐亲大伯啊——那个大伯的女儿在省会开公司来着,然后她对象还是人大代表。我姨妈说,想让我姨父找大伯,问问他女儿能不能给我表姐介绍个工作,你猜我姨父怎么说?」
  「他不愿意么?」
  「对,他一听就说,‘哎呀人家乾的活你一个文科生乾不了,那都是科研岗位’。但我姐也没说要去当什么工程师经理啥的啊,什么行政前台人事,总能问问吧,我姨父直接就说:‘哪有前台啊?人家没这工作’。」
  「……」
  柳琪把手机放到桌上,掏出烟盒来,抽出一支烟,「她父亲为什么这样?」
  「好面子唄,我姨父跟我姨妈就这样。我姐当时就生气了,开始跟他掰扯,说之前买房子的时候,姨妈姨父也是没找人接一分钱,自己硬贷款贷下来的,所以月供特别高。‘成天搁这说你们林家亲戚谁有钱谁厉害,结果呢,一分钱没有!’」何欣欣说着,模仿起了不一样的腔调,「‘张嘴问人借钱都不肯,就是不肯去麻烦人家,也不知道这个面子值多少钱!’」
  这就是林楚一说话的调调吗?柳琪想。追查了这么久,会动的林楚一,说话的林楚一,她从没见过。林家人没有自己女儿的视频资料。哦,也许何欣欣的婚礼录像里会拍到呢。
  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,听到何欣欣继续说;「……林晓丹也是,因为我姨父不管她,所以才离职的。」
  「抱歉,刚才信号不太好,你说什么?」
  「我说,当时我爸妈就出来劝架。最后就这么说定了,我姐留在龙伏盖,但晓丹当时还有工作,她就继续留在华菱。但她那个活吧,也赚不着啥钱,一个月也就三千,你说这在华菱够干什么的呀?」
  「我刚才听你说,林晓丹是因为你姨父不管她,所以才离职的?」
  「哦这个。就当天晚上我看我姐实在不高兴,我就带她出去喝酒来着。然后她就说,说晓丹之所以就是,放弃了在核电站的工作,也是因为我姨父特别要面子。」
  「这是什么意思?」
  「就那个单位里年轻人基本上都是爸妈是核电站员工才会进来的呀,可一旦单位里有个什么事儿,别人跟我姨父一说,我姨父就回来怪晓丹。他不会在外人面前给晓丹撑腰,晓丹说乾得挺辛苦的,想调岗,他也不帮忙。」
  柳琪站起来,推开了窗,却发现自己找不到打火机了。
  电话那头,何欣欣还在继续,「所以后来晓丹自己也受不了了呀。因为大家都知道你爸是高级工程师,可是你爸不管你,那单位里还有谁管你的尊严?所以晓丹就辞职了唄,死活不肯回去。当时跟她一块儿入职的人,现在都有编制了,但就这样她也不想呆那儿了,因为压力太大了。」
  打火机找到了,柳琪叹了口气,「听起来真无奈啊。」
  「可不嘛,但我姨父姨妈就这样。」
  「我明白了。然后你表姐就开始住在你爸妈家了?」
  「她去跟我住了,我有自己的公寓。」
  「哦哦,然后你爸妈给她找了工作?」
  「我爸,」何欣欣纠正,「给她找了一个吧,我想想,是个外企——我们那儿可没什么外企。反正就让她把简歷在招聘软件上给人推过去了。」
  「我还以为你爸会给她找内推什么的。」
  「他跟人家人事打招呼了呀,人家说让在软件上发简歷过去。」
  那就不叫托关係吧,柳琪想,听起来更像你爸吹牛逼说自己认识人,但其实认识的也不是什么在公司里说得上话的人。但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叼烟点火。「听起来好像很正规。」
  何欣欣笑了,「拉倒吧,我爸也快退休了当时,他就吹牛呢。他跟我妈当时也就这么一说,什么‘哎呀你过得太苦了,回来跟我们住吧’。我姐要是真跟他们住了,他们也受不了——当然了,我看她也呆不住,觉得这个单休,那个试用期没社保,还有什么不发offer就让人来上班,我当时跟她说:‘姐姐,龙伏盖就这样,这又不是华菱。’可她受不了呀,最后还是回华菱去了。」
  夜晚的海风吹进来,没有咸腥味,但把柳琪吐出去的烟雾吹回来,糊了她一脸。因为被刺激到,所以本能地眯眼,挥手,等再睁开眼,眼眶似乎也变湿了。「这样啊。」
  电话那头何欣欣没有回答,的声音远了,她好像在跟别人说话,过了几秒,声音再次传来,「我朋友出来找我,我得回去了。」
  「行。谢谢。」
  「欸说这些。」终于要结束对话,何欣欣的声音也重新变轻快了。「你要是找着我表姐,就劝劝她,没必要,我姨妈姨父一直都这样啊。」
  「嗯。不好意思,还有最后一个问题。」
  「什么?」
  「你有见过你表姐的什么朋友吗?你认不认识一个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的人?」
  「没有。」何欣欣的回答和林晓丹的一样乾脆。
  前端的烟灰弯曲断裂,掉落在柳琪的脚背上,摔得粉身碎骨。
  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绸盖在海湾之上。星光在天边闪烁,但却难以穿透这厚重的黑暗照到海面上来。无边夜幕中,一艘小船缓缓行驶,只有船头那盏孤灯能标明它的位置。
  巴塞罗那也有海的吧?林楚一和钱鹤的家不知道能不能眺望海滩。但大西洋的顏色肯定比浅明内海海湾的顏色要更深,更蓝。
  林楚一现在在做什么?欧洲时间现在应该是下午,她在办公室里敲击电脑,还是在阳光房里缝製下一件即将掛到二手交易网上的remake成衣?
  她会觉得如释重负吗?从二十出头开始,她就不断地逃离家庭,可那条脐带始终连在身上。年復一年,缠绕得越来越紧,直到她终于亲手剪断。如果说肉体上的脐带在我们出生时就已被剥离,那精神上的呢?
  所有的关係都是一样的,是链接,也是束缚,很多时候不过一念之间,又或者关係本身一直就在这两者之间不断变换。
  柳琪想,起码这个why是查明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