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.浪潮
  床榻上深眠的顾予轻忽而跃身而起,取了手边的剑,往前一步挡在秦至欢身侧。她眼中只掺着些廊道渗进来的烛火明暗,哪里有半分方方苏醒的迷蒙。
  她早就醒了。打落在她脸侧的阴影和属于秦至欢的气息与味道,令她一时忘了睁眼。秦至欢与客栈掌柜的对话,她自然也听了个一清二楚。
  这个来自西域的女人目标明确,杀意腾腾,直直绕过秦至欢来寻她,分明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。
  可她一直居于疏云山,不曾涉足过江湖,更别说会惹上什么西域的仇敌了。
  顾予轻眼眸紧盯着面前的女人,她被秦至欢阻隔了一下倒也不急,甚至一时收了攻势,将短刃收回腰间,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二人。
  “阿予,吵醒你了?”秦至欢见她起身挡了过来,下意识又往前了一步将她再次护在身后,说话时仍紧盯着女人的动作,只是声音放缓了些。
  “没有。”顾予轻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,她原本放在桌上的匣子也因秦至欢这一鞭子落在碎木之中。不过秦至欢应是偏了劲,这匣子只是摔了一下,外有锦布相裹,并无旁的要紧。
  秦至欢见她眼神所落之处,扬鞭一甩将匣子勾了回来,递给顾予轻。
  这匣子被摔开了道口子,隐隐有流光渗出,顾予轻顺着瞧了眼匣中的物什,面上一瞬错愕,似有不解。只她极快收敛了情绪,将东西覆在脊背之上,绕着腰间系了个结。
  “你们两人是什么关系?”女人忽然开口,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意味深长。
  顾予轻并不理会她的问话,只道:“我与前辈往日无怨,近日无仇,前辈为何要取我性命?”
  听了她所言,女人倏然大笑了起来,她本生了副尚好的模样,五官深邃,只苍老了些。可这笑衬着她那半头白发,令她显得疯癫又渗人。
  “往日无怨,近日无仇?”她笑着笑着喃喃复诉了一遍顾予轻的话,往后一跃退至了门外。廊道的光被她的身影遮了大半,她的模样也若有若无地映在阴影里。
  只见她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个物什,瞧着顾予轻的眼神狠厉非常,“你们濯雪宫的人,我见一个,杀一个。”
  秦至欢打眼一瞧女人手中的东西,那是一支通体玄色的长笛,笛身上刻着如蛛网一般的纹路。她登时认出了女人的身份,“黑玉笛,你是聂十叁?”
  聂十叁?
  顾予轻乍一听这个名字只觉十分耳熟,再细细一想总算记起了这人是谁。二十年前,西域有十叁个以姐妹相称的少年,她们性格迥异,武学路数皆有不同,意气风发自视甚高,在西域同辈之人中,几乎无有敌手,合称西域十叁怪。
  后来她们一同相约前去中原与中原门派徒生共论武学,一较高下,聂十叁便是其中之一。这个名字并非真名,而是来中原之后的化名。
  她们十叁人一路向各大门派投下战帖,邀门派中适龄的十叁名徒生比武较量,不问生死。她们的武学奇异配合默契,几乎场场皆胜,甚至是如今的武林魁首问刀门当时亦折了一名徒生,一时风头无两。
  直到……她们向濯雪宫下了战帖。当年顾灼之初登宫主之位,宫中式微,那一辈中除了顾灼之能应战者几乎没有。
  顾灼之亦不愿其她人平白送死,便独身一人前去。携一柄长风剑,于疏云山巅独战十叁人。
  谁也不知道那一战中发生了什么,只知顾灼之全身而退,而西域十叁怪自认不敌,退离中原,消踪匿迹。自此顾灼之一战扬名,吓退了不少欲欺濯雪宫无人觊觎宫中武学的宵小。
  可难道聂十叁是因当年败于师傅,心中不甘,才对濯雪宫怀恨在心么?那一战时顾予轻尚未入宫,这些事也多是听师姐说的,师姐曾说战帖中虽言不论生死,但师傅却未伤及她们的性命。仅仅是输了一场比武,会让一个人记恨二十年,甚至对她的徒儿也要痛下杀手么?
  “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。”聂十叁转了转手中的黑玉笛,扯出一个冷漠的笑。
  秦至欢扯了扯顾予轻的衣袖,余光往右侧仅有的一扇窗瞥了一眼,迅速低声说了一句:“从窗走。”
  同时扬声道:“所以你是因为打不过顾宫主,技不如人,不要脸地来欺负人家的徒儿了?”
  聂十叁冷笑一声,并未被秦至欢激怒,像是懒得再跟她们玩下去,横笛至唇边,一阵携裹着内劲的奇怪曲调在整个客栈间回响,伴随着密密麻麻的悉索声。
  顾予轻与秦至欢同时变了脸色,来不及多言,提息迅速往窗边跃去。然而只差一步,一团巨大的黑影透过月光映在了木窗上,秦至欢牵着顾予轻急急往后退了一步。
  下一刻,木窗被整个破开,数不清的黑背蓝纹长毛蜘蛛争先恐后地爬了进来,每一只有如人掌一般大小,层层挤压重迭,犹如黑色浪潮。
  秦至欢脸白了一瞬,手中长鞭挥舞不停,忍着恶心将跳上来的长毛蛛甩开。然她的鞭法大开大合,攻势凌厉,这逼仄狭小之地她根本无从施展。
  顾予轻望见了她的脸色,心知她平生最厌此类爬虫,一时心头又急又忧,便有意将她护在身后。
  她手中剑出鞘,寒芒一闪,一只跳到眼前的长毛蛛顿时被劈成一半,黏稠的蓝色浆液喷溅而出,有一滴落在她肩头,竟瞬息间将她的衣衫灼烧出一个孔洞,烫在了她的皮肤上。
  顾予轻眉头一皱,忍下灼烧之痛,横剑翻转只用剑背去挡这蜂拥而来的虫潮。秦至欢见状脸上一阵白一阵青,似是气极了,一计狠厉鞭法往前甩去,内劲所及之处的长毛蛛碎成了一片片血沫,残肢被深深嵌在墙上。
  由此隔出来的一道空隙又迅速被前扑后拥上来的长毛蛛侵占。门口早已没了聂十叁的身影,只有那道刺耳的笛声仍在环绕。
  又是一股黑色浪潮从门口涌进,顺着房梁爬上,布满所有的缝隙,连光都照不进来,几乎将她们的路尽数堵死了。她们不但要防着脚下的长毛蛛,还要一边躲避从屋顶掉落下来的,一个不慎便要中招。
  秦至欢手中动作不停,一鞭一鞭荡开快要爬到她们身上的长毛蛛。另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,单手打开倒出一粒淡青色的药丸,喂给顾予轻。
  她声音有些急,“阿予,快吃下这个,我担心这东西的血有毒。”
  顾予轻瞥了一眼这药丸,是玉幽教所制可解百毒的圣丹,极难炼制,即便是秦至欢,身上也只这一颗。
  她并未推辞,就着秦至欢的掌心将药吞了下去。
  秦至欢见她吃下,心绪渐缓,又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来,绕着周围洒了一圈。那些长毛蛛沾到药粉,爬行速度竟放缓了些。
  她打眼一瞧,外头廊道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,还是只能从窗走。“阿予,跟紧我。”她边道,边沿着去窗边的路撒着药粉。
  两人几步行至窗前,因着药粉的缘故,满地的长毛蛛不敢靠近她们,只能一只迭着一只围在她们周身,犹如一股一股流动的墨色水柱,发出一阵阵叫人牙酸的爬行声响。
  谁知这时,一直维持一个曲调的笛声忽而一停,紧接着急转变调,相迭的长毛蛛潮顿时躁动万分,竟不再惧怕药粉的效用,一涌而上,下起了黑色蛛雨,瞬息间就要将秦至欢整个人淹没!
  顾予轻心跳骤停了一瞬,一时也再顾不了旁的,她往前紧紧拥住了秦至欢,催动全身的内劲外放,一股极寒的气劲自她身上荡开,瞬间震碎周身所有的长毛蛛。无数的黑色残肢,蓝色浆液化成血雾落下,仔细一看地上竟结了一层薄霜。
  她挡下血雾,顾不得背上被灼得生疼,借着最后一点气力,她拥着秦至欢往前一跃,落在了院中。